【AC】六尺之下

标题: 六尺之下

配对: Daniel Cross/Clay Kaczmarek斜线无意义(可能有一点点吧)

警告⚠️私设死后世界


摘要: 但没人肯放弃。



我的智慧之船高扯着帆,航行在较平静的水上,把那苦恼的海抛在后面了。


丹尼尔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海岸上,四周一片死寂。他不太确定那是海,浅灰色的一层液体浮在表面,再往下便是黑色。像是世界只剩下了黑白两色和由它们混合而成的灰——他撑着地想要站起来,沙滩上的碎石子划破了他的手心——还有血的颜色。

“这里既非天堂也非地狱。”他努力回溯着最后的记忆,戴斯蒙从横梁上一跃而下将袖剑刺入了他的喉咙,他不觉得有多痛,反倒是脑子里的那些声音和画面就这样消失了。要是我还活着我就谢谢他,他摊开手看,血已经止住了,在伤口周围结成了一小片褐色的血痂。

他开始向前走去,握紧了拳,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觉得真实。


他还有痛觉,能说话,能听见“苍蝇”们的动静,但在一刻也不停地走了整整一天后,他发现自己毫无困意,也感受不到饥饿。

那些当然不是什么苍蝇,丹尼尔只是习惯这样起外号,毕竟他们总是成群出没,杀死其中的一个就会有一片紧随其后。那样黑色的,恼人的怪物,生来就为了杀戮,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休息。或许我也是这样,或许我也会变成这样,他反应过来这里或许并非毫无人迹,只不过所有没能离开的灵魂在失去了感官与知觉后都变成了那副模样。很难说他们是否还保有记忆,或许没有,丹尼尔为他们感到庆幸,舒心下来,心想不过如此。

不被天堂和地狱接纳的人来到这里后或许放弃自我才是最好的出路,看上去还会合群一些。


丹尼尔在一处高地停了下来,“就在这吧。”他对自己说,他的腿已经酸痛得快要麻木了,好像一块硬生生的木头,他僵硬地扶着一棵被掏空的枯树干坐了下来,空气沉闷干燥地堵在他的喉头似要让他窒息。尽管浑身酸痛,但他仍不觉疲惫,好像他可以这么一直走下去,等到他习惯了这样的痛觉时他就什么都不剩了。

但他暂时还想再多坐一会。捡起一块扁平的石片,按在另一块巨石边磨了起来,他需要更锋利的武器。他不觉得累,也对时间无概念,显然时间应用于这个世界已然失去了意义。最后他用枯萎的——这里只有枯萎的植物——植物的茎,把石片和枯枝固定起来。丹尼尔试着往下扯了扯,韧性出乎意料的好,他满意地把小石斧挂在了腰间后站上了最高的那块石头,向四下望去但入眼只是重复的景色,脚下是陡峭的崖壁,诱人的高度让他忍不住开始想象死亡之后的又一次死亡会是什么模样。他还是把脚收回来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丹尼尔希望沿着山脊走能找到某处洞穴,然后就可用树枝和枯草叶做成一个窝,好似某种筑巢鸟类。白色的日光没有任何温度,他也没有了冷热的感受,但他暂时还不想对自己身上的衣物下手。

他又望了一眼,贫瘠的荒原上此刻连怪物都销声匿迹,灰白的土地一片死寂,他回身,转头却瞥见了不远处一个移动的小点。

他爬到那棵枯树上用鹰眼去看,画面被拉近了,但全是黑白,那人的轮廓泛着浅灰色的光。丹尼尔看到了他腰间别着的小刀,还有左手手腕上的袖剑。

袖剑。他突然想起来了,自己在Abstergo大楼里夺命狂奔时左腕上还绑着那玩意,醒来时却空空荡荡。这算是个玩笑吗。

那人停下来了,仿佛意识到了自己正被注视着,不安地站在那里四处张望。丹尼尔在高处看着刺客,开始在脑海中搜寻记忆里可能与之匹配的身影。这个年代刺客的死因很好猜,但他没有在大清洗的资料里见过他,也没有在罗马Abstergo的大厅里见过他。他看上去很年轻,三十出头,丹尼尔更不可能在刺客组织中见过他。但他没来由地相信他们见过,直到刺客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十六号,他想起来了。十六号实验体,克莱·卡奇马雷克。


他们从前见过,楼梯间内打了几个照面,丹尼尔在侧身让路的时候瞟了瞟就差被安保人员架着走的克莱,觉得他脸色差得死人都比他好看。第一次的擦身而过的确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毕竟这样的刺客在Abstergo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东西,但当第二次再见到“他”时,丹尼尔发誓,他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个场景——他和其他人一同将戴斯蒙带入那间三面是通透玻璃的实验室,地板上开始显现出奇怪的符号,耳朵开始嗡嗡响,他觉得脚下像踩了棉花,指挥着其他人把实验体放在Animus上,自己往卧室走去,他可能需要躺一下。门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这里曾经还住着其他人,他们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他回到罗马与韦迪克交接工作时他们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他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他想不起任何事,因为眼前的一片血红把他炸了个七零八落。墙壁和地板上的液体好似还会流动,被褥显现出一种诡异的黑色,一个绞碎灵魂的无底洞。

丹尼尔屏息走了过去俯身去看他,尽全力不去看他手腕上狰狞的伤口,也尽全力不去想他到底有着怎样的决心,到底是怎样锋利的精神,怎样的一腔孤勇,这些丹尼尔从未拥有的、仅仅是想一想都浑身颤抖的东西。他把通红的滑落在地板上血洼里的圆珠笔捡起来,指尖发麻。

圆珠笔?什么疯子会用圆珠笔自杀?

他只觉得头晕,腥气直冲入大脑,好像自己被整个泡在血里,眼前只剩下飘忽在空中的血红色符号和床上惨白的人影。他听见韦迪克在喊着什么,有人冲进来架着他的胳膊。他松开手,圆珠笔落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醒来后他不顾护理人员的阻拦冲进了档案室,翻出了所有实验体的资料,把戴斯蒙刚刚通过的体检报告甩在一边,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名字——克莱,16号实验体,克莱·卡奇马雷克。


他不敢贸然靠近,但脑海里诡异的声音催促着他从高处轻巧地滑落,催促他不要跟丢了。他又不太明白自己的脑子了,尽管在以前这是常有的事,但在这还是头一回。或许是他仍能思考的标志,或许是未灭的情感犹存。

丹尼尔始终保持着与克莱的距离,他尽可能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刺客的举动上,看着他战斗,看着他用泥土擦去刀刃上的鲜血,看着他坐在石块上对着远方发呆,看着他无目的地向前跋涉。而不是去想他身上的那些象征意味,那些血迹,那些穿破皮肉的精神。在他走神的一瞬记忆的闪回便会不间断地涌来,好在他能及时止住,在这里发作出血效应显然不妙,周围可不会有Abstergo的医生赶来处理,他只有他自己。


对刺客的跟踪并非一帆风顺,一路上他们仍分别遭到了好几波怪物的袭击。走在开阔处的克莱吸引走了更多的火力,藏在暗处的丹尼尔相对隐蔽,只需乘其不备解决几个落单的家伙,随后藏起他们的尸体以防被后来的同类和时不时回头的克莱发现。两人这样默契的“配合”在面对以群体为单位的小型怪物时十分有效,但遇上体型较大、独来独往的家伙时,刺客一人便显得有些招架不住。

丹尼尔躲在石头后面观察,刺客的打斗技巧略显生疏,但拳脚之间不难看出熟悉的影子,面对怪物仍有着微弱的优势。这样的形势一直保持到克莱绊上了一块石头,准确说,他踩上了那块石头,后者却顺势滚了起来,尽管他稳住了手脚没有直接摔在地上,但仍不免跌一个踉跄。他背对着的怪物却抓住了这个绝佳的时机,一把将他扫在地上,手抬握成拳就要照着他的头颅猛击下来。

克莱闭眼抬手准备硬扛下这一击,他已经不剩什么痛觉了,每一次受伤都好像让他的耐受度向上提了几档,胳膊断掉不比平地摔疼多少。是个危险的征兆,但他还为此庆幸。

一直躲在一旁观战的丹尼尔猛地从巨石背后翻身而出,跃起以手臂箍住那怪物的脖颈,后者未料到这般突然袭击,随着窒息感的加剧愈加狂暴地挣扎起来,向后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便摔坐在地上。丹尼尔从背后抽出石斧对准颈窝便砍,斧刃离开皮肉的一瞬间暗沉得将近为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


“我天。”克莱刚睁开眼就见此惨状,怪物暗红色的血液好似下一秒就要喷到他脸上来,下意识再次闭眼抬起手臂拦在自己面前。慢慢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怪物的怒嚎声仍未停歇,他看着那人不断地挥动石斧,每击一下仿佛那怪物头颅与身体的连接就被斩断一分,而后者似乎没有痛感,仍怒吼着在空中胡乱抓挠却伤不到骑在它背上的人。直到它的头颅被彻底砍下滚落在一边,身体才抽搐着倒下,颈处硬生生露出一截白骨,贫瘠的土地都承载不起这样泉涌的血液,在那人脚下渐渐汇成了一汪暗红色的血泊。克莱看得快傻了,迟钝的嗅觉仍然在挑拨着他的神经,让他脑袋发昏,脑海里的声音告诉他离这个地方远点,离这个人远点。

但他还是从地上爬起来,“你是谁?”拍拍身上的土,看着满地的血和那个脑袋搬家的怪物尸体直皱鼻子。“丹尼尔•克洛斯,你应该不陌生。”丹尼尔抄着手踩在血里,也毫不在意在刚刚的争斗中飞溅到脸上正往下淌的鲜血。“我们在罗马见过,不过我猜你不记得了。”

“‘那个’丹尼尔?”克莱这才抬头看他。他们或许真的见过,可能他忘了,也可能没有,但这个名字足以敏感到让每一个刺客都绷紧神经。“我以为这是死人才待的地方,你在这里做什么。”

“很简单,我死了。”丹尼尔手一摊。“谢戴斯蒙去吧,如果我们能在这里等到他的话。”他仿佛看到克莱瞪了他一眼。

“那你在我这里做什么,有这么巧?”

“好巧。”克莱扭头就要走。

“我认为我们应当合作,就像刚刚那样。”丹尼尔抬高声音,踢了踢脚边的尸体。克莱深吸口气,转身盯着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吗?”

“我被背叛了。”

丹尼尔看着他不做声。

“而你就是个叛徒,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克莱觉得他累了,不是肉体而是精神上的,行走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必须保持高度紧张,他分不出那么多精力去留心另一个人会不会在背后捅他刀子或者等他掉进坑里的时候转身就走,他甚至不想用脑子去想对方的提议,直觉告诉他丹尼尔是个混蛋,他就让他滚。更何况他现在脑子发涨,背上冷汗直冒,他不清楚自己怎么了,或许和方才满眼是血的刺激景象有关,总之情况不妙。克莱拎起包裹转身就走,也不管丹尼尔有没有再跟上来。

“是,你说得对。”

克莱被他说得愣住了,扭头投来疑惑的目光,丹尼尔耸耸肩。“我不能反驳什么。”

他把丹尼尔上下打量了一番,他们并不相识,在或许已经被他遗忘了的记忆中他们也仅仅是一面之缘。他能从其他刺客那里听到什么呢,叛徒,残暴的家伙,疯子——或许最后一条他们俩还有的聊,他也经历过信任危机,知晓口说无凭,只有时间能掀开一切伪装。他又盯着这个穿着长夹克的男人看而不去想他的名字,他的衣服上全是血,身上也是,看上去像个疯疯癫癫的杀人狂。但他的神色出奇平静,仿佛刚才所做的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件日常小事,这让他看上去更疯了,克莱心里想,可怜的家伙,随后转身离开。

丹尼尔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他不像之前跟得那样紧了,克莱好几次回头都远远地看见一个黑影一动不动仿佛踩在脚下土地的另一头,他真无聊,他给丹尼尔的独家印象又加上了一条,随后干脆当他不存在。


克莱走过一处低矮的洼地,“我得找到离开的路。”他对自己说,他的腿已经快要麻木了,好像一块硬生生的木头,机械地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好像把他整个和大地隔离开悬在空中似的。

这里似乎没有时间概念,不如说是并不需要,自从他来到这里之后就一刻也不停地寻找着出口——这里显然不是正常死人待的地方。“要么升天堂,要么下地狱,这里什么也不是。”

这里仿佛要把人割裂,撕扯开感官和肉体,他的脚早被磨起了泡,好像在他活着的三十年里都没走过这么长的路。但脑子却完全无视了那里,仿佛支撑着他移动的东西并不属于这个身体的一部分。他坐下休息,尽管从来没有感受过疲惫。他的心脏不再跳动,手脚冰冷,望着灰色的远方他时常有一种冲动,想要把自己埋在土里,想要从高处一跃而下。但当他扔下小刀徒手在地上刨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时他突然抬头看见不远处的丹尼尔,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像守在墓地里的乌鸦。他突然觉得窝火,赌气一样地把捧在手里的土往边上一丢,把手往裤子上拍拍,也不顾粘在上面的混着血的泥土,捡起背包闷头往前走。他还听到丹尼尔在他背后又把坑填上的声音,显然是他闲的无聊,但克莱又觉得生气,拜刻板印象所赐,好像两个人死了也要莫名其妙地做对。


那之后他也遇到了不少怪物,它们大多能被轻松解决,就算围上来了一群,刺客和圣殿的战斗力在相互配合的情况下也显得绰绰有余。“打架要用脑子的,他们又没有脑子。”在一次两人成功击退七八个怪物后丹尼尔两手插兜漫不经心的说。克莱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模糊不清地应了声。他眼前闪烁着灰黑色的网点,耳朵里一阵又一阵的蜂鸣,一手撑地一手按住胸口张大嘴无声地用力呼吸好让自己缓过来一些。他的状况又变糟了,可能是Animus留下的后遗症,也可能是他消沉的情绪所致。克莱尝试着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随之而来的头晕却差点没把他又丢到地上。“你没事吧?”丹尼尔从背后一把扶住他。

“没什么事,经常这样。”

也不是很经常,在这里还是头一回,克莱心里想。丹尼尔又看了他一眼,还想说点什么,最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帮他把地上的包捡起来背在身上,站在边上看着他缓了好一会,两个人才接着往前走。


他们无意识地在向山脚下靠拢,耸立的唯一一座巨山宛如一个基点,从峰顶向下蔓延创造出了这一整个空荡荡的世界,看上去好像只要爬到那处与黑云相接的顶端后就能向上离开这里。待他们走近后这样的猜想更显得不无根据,越靠近游荡着的怪物的数量尽管有所减少,与他们相遇的家伙个头却越来越大,也远不似先前那样好对付。我们走对方向了,克莱心里想,一定有大家伙等在前面。

他们现在已经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排走,克莱的包还在丹尼尔身上背着,直到不久前克莱还在满不情愿地想和他拉开距离,而现在与其说他改了主意不如说他压根没心思去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侧身躲开怪物的一击后丹尼尔迅速地在另一侧对着它的肩部关节猛劈,克莱发誓他听到了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尖锐的摩擦声。然而尽管丹尼尔在把斧子抽回来时都能见到那截白骨,怪物却像是毫无痛觉一般转身用另一只还完好的手猛地砸向丹尼尔面前的地面,丹尼尔离得太近了,他飞快的向侧边翻滚好让拳头不砸在自己身上,却依然觉得脑袋被震得发蒙。克莱趁机跃起跳到那家伙的背上,猛地将袖剑刺入后向下一划,他飞快地扭过头却还是免不了喷涌而出的血液飞溅在他的脸上。他没在憋气,但是胸口闷得发慌,血腥味又从他的鼻子里钻了进去,抓住他冰冷的心脏向下猛地一拽。克莱一边大口喘着气,抬手抹着脸上的血,一边抽出袖剑从怪物的背上跳了下来,踉跄了几步才没让自己直接跌坐在地上。

这的确是个大家伙,丹尼尔弄瞎了它的眼睛,让它只有张牙舞爪地四处乱抓,尖爪挥过克莱身边的空气。他强撑着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在丹尼尔的进攻再次引走它后他再次跳起,剑尖对准后颈部,大半个剑刃都没进去后克莱用力沿着脊柱一路向下将它劈开。那怪物抽搐着向后倒地,克莱赶紧向旁边滚了两圈,才没被压在下面。他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还不忘转头看一眼倒在那里仍在微微抽动着的家伙,确认它不再有行动能力后才又转回来,抬手捂住脸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现在糟透了,并且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他觉得头晕目眩、恶心、指尖发麻,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他刚刚杀死的怪物又钻到了他的心里,锋利的尖爪要把他从里到外挖开一样。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本要顺着脸侧流下来,被他用手挡住了。克莱听到丹尼尔在叫他,这才回过神,揉了揉眼睛应声坐起,脑子被轰得发蒙,刚刚的话什么也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你听错了吗?”正在擦刀的丹尼尔抬头看了他一眼,可能是他满脸血的样子太过惊悚,丹尼尔又多瞟了两眼才低下头接着做自己的事。


“…谢谢你。”

克莱猛地转头看着向声音的来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通体漆黑的怪物看着他,身体还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着。克莱半跪下来,身体前倾,但仍弓身保持着戒备的姿态缓缓靠近。“死是解脱。”它又开口了,丹尼尔刚想插嘴说一句什么,被克莱一个手势堵了回去。

“去找它,那里有门的钥匙。”

它的头随即缓缓垂了下去,克莱伸手帮它合上眼,将他的尸体(尸体?它原本就是冰冷的)躺倒放在地上。正欲起身离开却突然脑袋发昏,好似被人从背后狠狠地砸了一拳,这当然不是毫无预兆,但他却没想到会在此时发作,他甚至都快忘了这样的感觉——在他自认为从病症中康复那么多年后,在他把那些阴郁的声音踩在脚下,自愿走向死亡后。

“妈的。”丹尼尔一把捞住他,“你怎么回事?”

克莱觉得自己像淹了水,他远远听见了丹尼尔在叫他的名字,却分辨不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声响。他想往上游,但是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只有麻木地浮在半空。

“该死。”丹尼尔又骂了一句,看这样子连扶着对方找个落脚点都难,只有弯腰蹲身把克莱搭在自己肩上,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他愣了一下,对方出奇地轻——继续前进。


“但从没有两个人一起离开过这里。”

克莱的整个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丹尼尔吃力地回头,迎上了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它们再次睁开来看着他。“到山顶去。”它们又闭上了。

丹尼尔抬头,才发现先前一直没有留意到的巨山已经到了眼前,荒原上最高的、唯一的巨人沉默地伫立于此,俯瞰着整片大地。丹尼尔把克莱往上背了背,开始朝着山脚走去。天色突然变了,一直发着冷光的太阳消失不见,灰色的土地沿着山脊向上越来越深,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变成了和后者一样的黑色。尽管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丹尼尔需要尽快给他们找到一个有遮蔽的地方。


“醒了?”克莱醒来时觉得眼前暗暗的,有气无力地抬手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他们到了一个洞穴里。“这是哪啊。”“不知道,你愿意就自己起个名字吧。”丹尼尔坐在边上又在磨石片,克莱转过头,外面在下雨,这里从没下过雨。

“你把我拖过来的?”克莱盯着外面的雨,头也没扭地问。“背过来的,你有些太轻了,你在阿布斯泰戈怎么——”丹尼尔突然止住了,他才意识到这背后显而易见的原因,克莱转过来看着他。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好一会,丹尼尔盯着那双蓝眼睛,不否认自己想在其中找到一点碎裂的痕迹,但他失败了,“这说明放血减重是真的,你也可以试试。”对方神色平静。

丹尼尔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磨到一半的石头,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他莫名觉得愤怒,又觉得恐惧沿着他的脊背一路爬上来钻进他的脑子里,他仍在假装自己不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好像不揭穿自己就能仍然这样心安理得。

你怎么能甘心?

你为什么不害怕?

“不痛吗?”

“还是有点,到后面就没感觉了。再说你也知道,其实死也没那么疼。”克莱盯着丹尼尔死死攥住木棍的手,他隐约感受到对方的异样,但他并不了解丹尼尔,刺客的过去在他的记忆里仅仅是威廉偶尔和他提起的片段。但他甚至能模糊地对那种情绪感知一二,看似无由的愤怒和绝望实际不过是人不愿把匕首对准自己,也不敢掷向命运罢了,无力而已。他决定换一个话题。


“他们在你的脑子里安东西?”

“对。露西告诉你的?”

“我问的,在我发现她叛变之前有时还会问些这样的蠢问题——但那芯片只控制了你的行为不是吗,我是说,我不关心你做了什么,因为如果那不是出于你的想法的话追究也没有意义。你的脑子,你在想什么,那是我真正想知道的。”

丹尼尔抬头看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东西一样。“你问一个圣殿骑士他的脑子里对杀刺客这件事在想什么?”看得出他放松下来了,手上甚至开始捻着木棍晃来晃去。

“我问一个前刺客。”丹尼尔维持着先前嘴角不屑的弧度,但他已经不再笑得出来了。

“刺客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了。”他语气僵硬。“我亲手了结的,它不会再回来了。”


显然还是一个糟糕的话题,克莱想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塞回肚子里。

但丹尼尔似乎不想就此作罢。“别扯了,没有刺客,没有圣殿骑士。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什么都不是,克莱,我們只是兩個牺牲品。只是这场几千年战争无数牺牲品中的两个。我不知道,或许刺客们真的帮了你,或许他们真的改变了你的想法,让你心甘情愿让所有人从你的尸体上踩过去,多么伟大。他们当然也帮了我,把我从街上捡了回去。但这是他们犯的最大的错误。”

“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推倒了这块该死的牌,见鬼了,为什么不让我烂在那条街上,为什么不让我把那个男人捅穿然后下半辈子烂在监狱里?这样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一切就不该发生。”


丹尼尔站了起来,克莱看着他狠狠地盯着对面的石墙,捏紧了拳头,向前,再向前,把假想中的命运击碎,剪断那些愚弄人的丝线,砍下三姐妹的头颅,拿血在墙上画十字。

但他的拳头终究没有打出去,你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已经死了。克莱把这句话在心里默念,好像又在说给自己听。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一点,为自己做些什么?”


“当然想过,我想当宇航员。”

丹尼尔愣了,转头看着克莱,问出口时他从没意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克莱也看着他,嘴角扬着眼睛里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好像只是在说很平常的一件事似的。“我说真的。”他又补了一句。丹尼尔半天说不上一句话,只觉得鼻子发酸,赶紧把手揣在兜里走到洞口去,雨停了,冷风涌进来吹的他眼睛疼。不该是这样的,他怎么会呢?可他为什么不呢?他只是普通人罢了。

克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丹尼尔旁边,他们俩肩并肩站着,各自盯着一处不做声,沉默许久后克莱才开口:

“接下来去哪?”

“往山上走。”


他们继续沿着山脊一路向上,有的时候路平坦些,两个人可以并排走,有的时候他们必须得把东西都背在背上,极小心地抓着突起的石块向上攀爬。他们会扎进路过的洞穴里看上两眼,有时是死路一条,有时却藏着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小道。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里面,没有人说话,耳边只有越来越大的风声。这说明洞穴的出口快到了,克莱心里想。他加紧脚步走到洞口探头往外看了看,面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和一条直通往山顶的小路。他分明觉得进入洞穴时山顶还很遥远,而他们在里面走得也不算久。或许又是因为他们一路没有停脚,时间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成概念,又或者这之中有什么蹊跷,但也不重要了,他只知道出口就在前方。

“我们还没有拿到钥匙。”跟上来的丹尼尔提醒他。

他话音刚落眼前就爆炸般的涌起了一片黑雾,克莱背对着他,只有大喊小心。克莱闻声回头时什么也看不清,他使劲眨眨眼却好似眼睛睁开或闭上也没什么区别。

等到视线再次变得清晰后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在他和克莱中间,“只有一个人能离开。”阴影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脚下的黑烟散去躺在地上的是一柄锃亮的匕首。丹尼尔低头看着它,没有动作,不远处传来克莱捡起它的声响。

“来吧,像你从前执行的那么多次行动那样。你应该很熟悉。”克莱转了转刀,“公平起见我可以把袖剑取下来。”

丹尼尔仍然沉着脸不做声,缓慢地弯腰捏起刀柄,眼睛一刻也不从对方身上移开。像极了因警戒对方随时发动攻击而高耸起背来的猫科动物。


“如果我能选择——现在是我的选择了对吗?我不会选择刺客。”他看着克莱,后者抿唇盯着他,等着后半句。“我也不会选择圣殿骑士。”

“我希望他们消失,我希望这一切都停下——有关于圣殿骑士,有关于刺客的这一切。我希望他们把从我身上夺走的东西还给我,我的生命,我的人生。我希望一切无谓的争斗都能被扼杀在源头,我不希望它们停下,它们最好就不要开始。”

“我过完了我作为棋子的一生,在死后的世界才得以掌控自我。如果你意在让我们为此争斗,原谅我恕难从命,因为我恨透了受人摆布和操控的感觉。你必然有离开的钥匙,为什么我们不来得更直接些呢?”

丹尼尔没有转头,在耳边袖剑机括声弹响后把匕首直对着那黑影扔了过去。


对方想来也没遇上过此种情势,匕首擦过了他的斗篷,割裂的地方露出了布料下泛着青黑色光泽的皮肤。直觉告诉克莱,这家伙比平原上的那些怪物更危险,尽管他的个头不大,但他看起来更像是个人,人比怪物更危险。

“不用徒劳了,你们不是第一对来到这里的人,我是在帮你们。”黑影抬手挡住了袖剑,黑红色的血顺着刀刃流到了克莱的手臂上。“听我说完。”

“帮我们?让我们自相残杀?”克莱抽回袖剑,蹲身把匕首贴着地面朝站在黑影另一侧的丹尼尔飞了过去,后者抬脚踩住,捡起后径直对着黑影刺了过去。

“现在不会,但也总会的,我见过太多了。”黑影转身想要躲开,腰侧却还是被划开了一道伤口。“只有一个人能离开这里。”

“你想错了,不是所有人都只在乎自己。”克莱在背后跳了起来,袖剑对准了黑影的脖颈,却被后者一个转身捏住了手腕吊在半空中。“可总有人会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杀了她然后离开这里。”


克莱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用眼神示意正准备背袭的丹尼尔先停下。“我爱她,我亲自把她送到了出口,她那么开心,就像从前离开家门时一样向我吻别,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克莱看不清它兜帽下的表情,只听得它被砂纸磨过一般的粗粝声音控诉着愤怒与不甘。黑影随手把克莱丢在了一边,转身拍掉了冲上前来的丹尼尔手上的匕首。“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圣人?”克莱捂着脑袋,他的头被磕在了石头上,少见地他开始觉得疼痛。黑影从袍子里拿出了一个漆黑的石制圆盘,丢在他面前的地上。“我倒要看看。”在丹尼尔又拿出石斧砍上来的前一秒它消失了,只在空旷的岩洞里落下一句嘲讽。

“你没事吧?”丹尼尔没管被扔在地上的钥匙,朝克莱伸出手。“撞到头了,没事。”克莱又揉揉脑袋,抓住丹尼尔的手随后被他拉了起来,后者弯腰捡起了钥匙塞进了用衣服外套做成的小布包里。两人并肩接着向山上走去,期间克莱想到了什么,正准备伸手拍住对方让他停下时,丹尼尔低着头飞快地从旁边走了过去,克莱又叫了他两声,丹尼尔的脚步仍然没有丝毫放缓的迹象。克莱把包往肩上一甩,赶紧小跑跟了上去。

“妈的,离我远点。”丹尼尔在听到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后回头压着嗓子吼了一句,一只手按着脑袋沿着山路继续向前走,前面有一片平坦一些的空地,他要赶在自己的脑子不受控之前到达那里,免得在半路就把自己给摔下山去。至于为什么出血效应又一次开始折磨起了他,见鬼了,我要知道就怪了,他在心里暗骂,我马上就可以离开了,或者我马上就可以死了,为什么那种屎一样的过去就是要缠着我不放?

克莱皱了皱眉,无视丹尼尔的话接着追了上去,拉住他的胳膊好让他停下来,却被对方猛地一甩重心不稳地摔倒在地上。“妈的!”丹尼尔又骂了一句,脱力一般地也向后跌坐在地上,两手抓着脑袋埋着头低声地咒骂。克莱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可能是俄语。从前没人在他被出血效应折磨得发狂时帮助过他,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别人发作时的状态。他毫无经验,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我懂的——我明白......”克莱两下爬过去跪在地上,把对方圈进自己的怀里,紧握住他的手好让他不把自己抓伤。他并没有处理出血效应的经验,但他清楚自己从前被四面的声响环绕时最希望抓住的东西。他明白在此时言语是无力的,他们需要一个绳索,一根伸向溺水之人的木棍,需要拉住仅有的真实才能让自己不落下去。

这句话丹尼尔听了无数遍,每每他都嗤之以鼻,对这类饱含同情心的、“感同身受”的言论不屑一顾。所有人都把这句话丢给他,但没人能理解他的痛苦。可他此时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你说的容易。”

他有时这样把那些同情心泛滥的家伙给打回去,但克莱听了只是笑笑。因为那是真的。因为他真的明白。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团乱麻,从掌心传来的热度让他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想把手撤回来,再把对方推开,但尽管他幻觉似的心脏跳得飞快想要逃离这个怀抱,他的身体仍然固执地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一阵恼怒让他心头火起,重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后猛地把手收了回来,接着就下意识地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克莱的小腹上。

后者并未意料到这一击,向后跌坐到地上,一手撑着地另一手捂着刚刚被打过的地方,脸上吃惊的神色一闪而过,回过神来仍旧用那种关心的眼神盯着丹尼尔。

该死的,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丹尼尔向来觉得把一块铁板踹开能够些许缓解些他的症状,至少让那些堵在崩溃边缘的情绪有个出口。但他没料到这一次他踢在了棉花上。你不会生气吗?

“我知道你正在经历什么,”克莱没再靠近他,半跪在一旁举起手作安抚状,目光却从未从他身上移走过。

见鬼了,他真的知道。

“我现在好多了。真的。”他撑着地挪了挪,转过身背对着刺客。他承认自己好笑,面对别人伸出的援手竟感到羞愤。脑子仍然嗡嗡作响,他一点也没好,只有再次抱着头把脑袋藏进膝盖里。

“我不是专家,但我总能帮上一些。”

克莱又伸出手,更凑近了一点,指尖小心翼翼地搭在他的肩膀上,确认丹尼尔不会因此猛地跳起来后才把整个手掌覆了上去,再缓缓挪过去,环着他的肩膀把他拉到怀里,安抚地一下下拍着他的背。

丹尼尔默不作声,现在他落进了棉花里,且不住地想再多呆上一会。他一点也不困,但他还是在把头靠上对方胸口的时候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真是可耻,他心里想,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或许出血效应并没有一种经研究表明绝对有效的专业疗法,但在那些嘈杂的声音和纷乱的影像远去后丹尼尔甚至觉得恢复的感觉比在阿布斯泰戈还要好上那么一些。他动了动脑袋,仰起头发现克莱又在发呆,出神地盯着灰白色的尽头。他们已经接近峰顶了,但在这里向远处望去除了山脉投下的巨大阴影外与在平原上并无不同,失去颜色、失去生命的世界看哪里都一样。丹尼尔又动了动,这才把走神的克莱拉回来。“好点了吗?”“好多了。”丹尼尔站起来拉了拉外套,“我们快到了。”

克莱也站起来,低着头,没有要收拾东西的打算。

“怎么了?”丹尼尔把自己的小东西捡起来揣回身上,发现克莱还站在一边没动静。

“你记不记得那个家伙说,我们之中只能离开一个?”克莱把头抬起来看向丹尼尔,后者眯了眯眼,两手抱在胸前。“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你看上去比我糟那么一点——我是说,比如像刚刚那样。你可以先走,我留在这里或许还能找到其他离开的方式。”

丹尼尔原本认为刺客想说服他让他留下,听到后还愣了半晌。“你看上去比我好?”他承认他不是有意的,但自己的语气里实打实的有那么点嘲讽。“是谁扛着你爬了小半截山的?”

“那是意外——”

“真的很有奉献精神,你一直都这样吗?”丹尼尔打断他,看着他明知故问。“但是,不,如果我们之间只有一个人能离开,那一定是你。”

克莱扭过来盯着他,把袖子又往上卷了卷。


“不要拿那种眼神盯着我,我说过我好多了。”丹尼尔赶在他开口前接上了。“我只是不想走。”

“为什么。”克莱靠着一个用外套包成的包裹重新坐了下来,抄起手看着他,一副“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表情看着他。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看看这里,什么都等同于虚无,什么都没有,没有刺客,没有圣殿骑士,没有人,没有知觉,没有意义。这里太完美了。”

“……如果真的有天堂,所有的争斗也会不复存在,你希望的。”

“是因为所有伟大的刺客都在天堂而讨人厌的圣殿骑士都下地狱?”

“我没……”克莱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知道为什么你觉得离开这里更好吗?因为那里有家人,有同伴,比如——戴斯蒙。阿布斯泰戈不会放弃他的,他现在是死是活可指不定。”听着他阴阳怪气地念戴斯蒙的名字时克莱皱了下眉。“但是我没有,所以我不想走,懂了吗?”不过很快丹尼尔又回到了他惯常的那种语调,那种满无所谓的语调。

“地狱天堂都是一死,我宁愿在地狱里盯着自己的勺子死也不愿意在天堂没人喂。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我也知道我会有什么下场。”

“你说了,那并不完全是你的选择。”

“那我就会免于承担责任吗?”克莱沉默了。

“把包拿上,你必须走。”

克莱抄着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对峙似的抿起嘴盯着丹尼尔。“那好,两个选择,要么你自己跟着我走,要么你等着被我拎上去。”

“我现在可是清醒的。”

“那你可以在反抗的时候用袖剑捅死我,我不介意,反正又不疼。你说的对,我留在这里挺危险的,那不如死了的好。”

丹尼尔看着对方难以置信的表情耸耸肩。“走不走?”

克莱哑口无言,瞪着他只觉得胸口发闷,撇着嘴弯腰把包裹捡起来,低着头一言不发地从丹尼尔身旁硬挤了过去。被强挤到路边的后者看着对方的背影满意地笑了笑,回头检查确认没什么落下的东西后也跟了上去。


“我猜就是这了。”克莱把手上的包往地上一扔,抄着手站在那里,踢了踢脚下比人腰还粗的裸露出地表的树根。漆黑的根部一直蔓延到山崖边,随后挤进了岩缝,像是青筋突起的巨手牢牢握住了整座山峰一般。丹尼尔看不清它有多高,只看见它向上也伸展开,在天边远处和黑云相接。树干中间有足够一人通过的裂缝,想来那应该就是出口。“我是认真的。我愿意留下来。”克莱把抢来的圆盘拿在手上,比对着洞穴前的土地上的一处凹陷,仍在尝试着说服丹尼尔。“我不愿意,而且没有商量。”后者直接上前从他手里抢过圆盘直接放了下去。脚下的山体传来一阵闷响,像是古老的机关指针转动一样,直到原先的裂缝间充满了透明胶质。克莱把手伸进去,丹尼尔却没在原本应该看见它的另一侧看见一只正在到处乱抓的手。“看上去确实可以离开了,但没人知道另一边是什么。”克莱往后退了一步,又看了丹尼尔一眼。对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不可能。”他一字一顿。

他们又对峙似的互相瞪了好一会,最后克莱把头低下去,叹了口气。“那你答应我,转过身去,然后我就走。”丹尼尔点点头,但又没有扭开,仍然盯着克莱看了好一会才背过身,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很想给自己找些事情来想,但生前的那些记忆都在飞速地离他而去,只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两个残影。死后的记忆不离不弃地等着他,但他焦躁又恼怒,背对着它一动不动地站着,在他忍不住想要回头看时,他听到了通道关闭的声音。

丹尼尔只觉得世界突然安静的可怕,他什么都没听见,他的耳朵在轰隆隆地响,他什么也听不见,他的心脏早就停止了跳动,只剩下山顶盘旋的风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嚎叫。他又很想说些什么,然而只是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手足无措地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或许做这种事真能让他感觉好点,谁知道呢,看吧,我现在和他做着一样的事情。妈的,又没人看你。


克莱靠在树上,沉默地看着丹尼尔因用力而颤抖的攥紧的拳头,左手臂空空荡荡——他把袖剑扔了过去。


“丹尼尔。”被叫到名字的人吓得一跳,慌张回头却直接跌进了那一片湖蓝色中。“你是怎么......”“很简单,我没走。”克莱认真地看着他。丹尼尔傻站在那里,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断片似的在那里杵了半天,再多的什么也说不出来。“对不起,我没遵守承诺。”克莱语气诚恳。丹尼尔看着他,不知道这是第多少次克莱让他如此一团糟。他想不明白,他什么都不了解,他从未这样惊慌失措,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控制。他承认一切其实并没有太糟,甚至反而在向某些好的方向转变。问题便是,它们好过头了,从没有一个这样的景象胆敢出现在丹尼尔的幻想之中。现在他第一次从那片北国雪原里走了出来,还没有适应温暖的平原上泥土的香气,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心里的一个角落却在小声欢呼,他吓得一脚踩住。

“你他妈为什么要和我一起留在这他妈的鬼地方!”我为什么要冲着他大吼大叫?我不明白,丹尼尔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因为我他妈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克莱又上前走近了些,现在他们面对面站着,隔着不足三拳的距离。


心里的那个雀跃着的小人挣脱了他的控制,搓着手用力地在片已经死掉的、结冰的、泛着寒气的冰面上蹦了一下,下一秒便被丹尼尔慌忙一脚踢开。细微近乎不可察的裂缝开始飞速向四下蔓延,他毫无察觉,直到冰层裂开浪潮汹涌,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卷了下去。

他回过神来,泪流满面,脑袋靠在克莱的肩膀上。他拍着他的背,什么也没说。

哭吧,丹尼尔,哭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挪了挪想抬手把脸上的眼泪擦一擦,却突然发现那些泪滴浮在空中,一用手触碰它们便像肥皂泡一样炸开成了粉末。克莱看上去也愣了一下,开始上浮的碎片把那些荧蓝色的光晕映在他的脸上。

“什么?”丹尼尔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里还夹着鼻音,他还没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现在正在发生什么,即将发生什么。他慌里慌张去摸对方碎裂开的眼角,却发现自己直接穿过对方身体的手从指尖开始也正在慢慢地粉碎上浮。“我们会去哪里?”

“离开这里。天堂?谁知道呢。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看上去像是好事。”克莱也伸着手,看着龟裂的爬痕沿着他的手臂蔓延而上,不得不说,这样的感觉还有些奇妙,好像他什么时候就经历过一样。奇怪的、熟悉的感觉让他心安,他知道上升过后便是解脱。

丹尼尔几乎要被克莱的乐观说动了,但依旧不依不饶:

“可它们说只有一个人……”


“只能有一个人离开这里,是因为他们中的每两个一起来到这里的人从来没有成功过,因为他们没有人愿意放弃,没有人肯留下。”克莱打断了他,重新看向他的眼睛。在飞升的碎片中两片湖水相撞,这个世界中终于有了蓝色。丹尼尔已经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仍然用力地往克莱的方向靠过去。碎末包裹着他们向上,至于哪一片来自哪里,已经难以辨别了,克莱把它当做另一种方式的拥抱,身体微微往前倾,两人额头相抵。他从前很少有过和家人以外的人如此亲密接触的经历,但现在他却觉得这好像是某种顺理成章的事情,一切并无不妥,就连下一秒两片柔软的唇贴上了他的嘴角时他也只是愣了一瞬。克莱抬眼看向对方,丹尼尔却早早闭上了眼睛,只剩下金色的睫毛微微颤动。克莱突然觉得他们正像硬币的正反两面、镜子的内外,他们太相像了,但又是那么不同。他在心里叹一口气,也闭上眼

在半空中丹尼尔睁开了眼,从对方的碎发和满天的晶莹粉末间看到黑云散去,听到他轻声说: “会好的。”


我从那最神圣的水波回来,我已再生,像新树再生了新叶,我已清净而准备上升于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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